解密“种子”的基因(作者 吕高安)

解密“种子”的基因

吕高安

武汉市武昌一个普通小区,住着钟扬的父母。同是八十二岁的钟美鸣、王彩燕夫妇,退休前在湖北省教育厅机关工作。这是一个温馨的书香之家。春风吹拂阳台上的兰花、水仙、爬山虎,灿阳照进室内。衣柜凳椅上豇豆红的漆釉,散发着淡淡的木香。书是主要的家具,不少泛黄的书和笔记本上,布满钟扬早年工整、俊秀的笔迹。所有摆设,还是与钟扬去世前一样。

自2017年9月25日钟扬遇难以来,复旦大学、西藏大学师生和社会各界追怀痛悼钟扬,教育部追授钟扬“全国优秀教师”荣誉称号,上海市委追授钟扬“上海市优秀共产党员”称号,中宣部追授钟扬“时代楷模”称号,号召全社会向他学习。然而,面对这些,二老更多的是愧疚。钟美鸣总是感叹:“钟扬死得其所。只是他没轻松过一刻,我们对他太严啰!”

“故事大王”的背后故事

钟扬讲故事是出了名的,课堂上讲,会上讲,学术报告上讲,科普讲座上讲,野外采集种子时讲。讲什么?讲科学,讲哲理,讲创新思维,讲人文历史,讲“种子精神”。钟扬的演讲能在不知不觉间,带你神游世界。深奥枯燥的生物学,从他嘴里放出晶莹透亮的光芒。

1964年5月2日,黄冈地区黄州镇,早上8点45分,钟扬出生了。黄冈傍长江而立,所以钟美鸣给孩子取长江别名扬子江之“扬”,定名“钟扬”。

钟扬好问,天生是打破砂锅问到底的主。于是钟美鸣、王彩燕因势利导,培养孩子好学求知的愿望。

钟美鸣、王彩燕工作的黄冈,是活字印刷发明者毕昇、明代医圣李时珍、地质学泰斗李四光的故乡。夫妇俩利用上街、参观游览、回老家等机会,经常给钟扬讲故事,既讲黄冈所在地的荆楚文化,又讲老家湖南邵阳的湖湘精神。

在老家新宁县丰田乡,烈日炎炎下,钟美鸣卷起裤脚,拉钟扬下田薅田除草,上山看牛砍柴,让孩子体验稼穑艰难。夏夜蛙声呱呱,老钟捧着小钟的脸:“你看蛙声多恳切,这是乡亲们摆脱贫困的呼唤呀!家乡田不多,也不丰,缺水歉收,何以叫丰田?恰恰反映了他们‘丰田足食’的美好夙愿。孩子,你必须发愤图强,做德智体全面发展的拔尖人才,长大后把这些落后山区建设好。”

钟美鸣日记写了几十年,他要求儿子也每天写,并有针对性地辅导儿子写景状物、抒情评论。他同时教育孩子,写好方块字,做好方正人。钟扬每天必须练一版钢笔小楷,一大版毛笔楷书。那时碑帖很少,老钟花三个月,硬是把文天祥《正气歌》柳体集字找齐,制成土字帖,自己先临摹过关,再教给孩子。

背着父母,钟扬也有模有样地讲起故事来。久而久之,他走到哪里,哪里就围成一堆。那时,刚刚十岁的钟扬,还在《黄冈日报》发表了《〈闪闪的红星〉观后感》。

穿越时空的光荣与梦想

1938年,钟扬的三叔公钟召南报考黄埔军校桂林分校,毕业后,直接赴抗战前线。钟美鸣曾在省报发文怀念叔叔:“浙江金华一战,打得非常惨烈,敌人猖狂进攻。叔叔钟召南所在排守着一个山头,激战三天三夜,双方伤亡很大。排长士兵均已阵亡,山头只剩他一人。日军伤亡更多,最后剩三人。他们号叫着冲上来,开始了肉搏战。我叔叔人高马大,在国术馆学过功夫。他毫不畏惧,大吼一声,只几个闪步,就把三个日本鬼子捅死,守住了阵地。因表现突出,叔叔被火线破格提拔,见习排长即成连长。”

这是钟美鸣奉为传家宝的故事,钟扬不知听过多少次。

1955年,钟美鸣考上华中师范大学。在大学里,他同样品学兼优,并担任班干。走到哪里,钟美鸣的嗓门亮到哪里:“我读的是翻身书。”感激之情直到现在。

王彩燕同怀感激。内秀细腻而坚强的王彩燕,小时候就表现出众,高中被选为班长,大学担任团支部组织委员,翻身书读到1962年,并以优异成绩从陕西师范大学化学系毕业。

命运在冥冥中交集,钟美鸣、王彩燕两人的老家,本来只隔三公里。大学毕业后,两人先后来到黄冈中学工作。本来,他们想“反哺”建设家乡的,邵阳方面也伸出了橄榄枝,但黄冈地区执意挽留。钟美鸣只得拍了胸脯:“服从组织安排!”

钟美鸣初生牛犊不怕虎,在黄冈中学连带两届毕业班,高考成绩均优秀。因工作表现突出,钟美鸣担任黄冈地区教育局科长兼招生办副主任,后直升地区教育局局长。

1979年,黄冈中学二十三人“尖子班”,全部考入重点大学,并囊括湖北省高考总分的第一、二、三、五、六名;第二年高考录取率又是全省第一名。同时,黄冈中学组队参加全国高中数学联赛,荣获一等奖。 1986年至1991年,该校斩获国际数学奥林匹克竞赛五枚奖牌。

随着“卫星”不断释放,《黄冈兵法》《黄冈密卷》《黄冈宝典》等高考辅导资料,充盈街市。“其实我是主张抓基础知识、素质教育的。我到处打假,假宝典、假秘笈什么的,戳穿了不少高考资料贩子。”讲起“黄冈神话”,钟美鸣很是客观,“没有不灭的所谓神话。不过,黄冈中学确实为提高全民族科学教育水平,起了助推作用。”

王彩燕接过话头:“钟扬就是在这种背景下实现高考理想的。那时老钟搞教育行政,起早贪黑不见人。我教六个班化学,经常补课加班,没时间管钟扬。1979年初,他也想参加二十三人‘尖子班’,老钟为避嫌硬是不准。小钟不服,但又没辙,只好转报中国科技大学少年班。钟扬没日没夜地学,常常搞到深夜一两点才睡觉。才几个月,他便将高中课程学完了,一举中榜中科大少年班。1984年大学毕业,钟扬被分配到中国科学院武汉植物研究所。他业余时间踩着单车,两年内旁听、学通了武汉大学所有生物课程。”

2000年调入复旦大学后,钟扬更是张开了科研的翅膀。他参与了让人谈虎色变的SARS病毒和血吸虫基因组的进化研究;在上海海滨“种活”一片红树林,实现了纬度最高的北半球地区红树林奇迹。

最感人的是,在连续十六年援藏中,钟扬带领团队行走五十万公里,每年有近一半时间跋涉于极度严寒、十七种高原反应随时诱发的青藏高原,收集了上千种植物的四千万颗种子,填补了世界种质资源库没有西藏种子的空白,对于研究地球上的植物与生态保护具有不可估量的价值。

平均风速每秒三点二米以上的阿里无人区,是“世界屋脊上的屋脊”,是任何有氧生物难以生存的绝境。但是,钟扬一步步坚持着爬上去了。他气喘吁吁,却振振有词:“正因为是无人区,这里肯定还有未被发现的特有植物。”

这是一串闪光的足迹:钟扬三十二岁晋升研究员,三十三岁任中科院武汉植物所副所长,三十九岁任复旦大学生命科学学院常务副院长,四十五岁入选教育部长江学者特聘教授。他先后发表科研论文两百多篇,其中多篇论文在Science (科学)、Nature(自然)等世界顶级杂志上发表,出版、翻译专著、科普文献近二十部。获国家发明二等奖一次,中国高校科学技术奖一等奖,教育部自然科学一等奖三次。

“一根筋”的豪爽与节俭

钟扬因公殉职时,他的招牌式双肩包中除了笔记本电脑、论文、讲义、药盒、工作日程,其他什么都没有。钟扬曾在上海有一套住房,因贴补儿子读书卖了,一家四口就挤在岳父岳母家。作为堂堂复旦大学研究生院院长、博导,大教授、大科学家,两块面包、一袋榨菜、一瓶矿泉水,常常是钟扬的“美餐”。他常年穿着普通夹克、牛仔裤,三件百十元的衬衣、两条二十九元的牛仔裤,可以对付一个夏天。

钟扬考上大学时,正是“文革”后恢复高考不久。别人的儿子考上大学,家长想办法办酒席,钟扬去上学却像平常赶集。被子是母亲买来白粗布,用化学颜料染成黄色的。那时,夹克、西装已经流行,钟扬穿的却还是父亲的旧中山装。家里每月寄给他十二元伙食费,三元零花钱。生活虽然清苦,但钟扬像久旱逢甘霖,心中充满求知的快乐,“不知口体之奉不若人也”。

野外科考,一去十天半个月,钟扬的团队靠饼子、凉菜、午餐肉度日。即使挨饿,钟扬仍讲故事段子,信手拈来,风趣幽默,使大家再添干劲。

钟扬这么节省,是在乎钱吗?如果在乎钱,1992年至1998年,钟扬单独或偕妻子张晓艳,在美国密歇根州等大学访问或合作研究五次,只要点点头,钟扬就可以定居美国,生活也就富裕了。如果在乎钱,作为蜚声中外的科学家,稍微动点脑筋,人脉资源就会转化为滚滚财源,可钟扬从来不干。

他就是“一根筋”。别人留学是留下定居,钟扬却如饥似渴,掌握科学技术、前沿资讯,千方百计地找出国内与西方在生物学界的差距,一门心思地考虑如何跟国外缩短差距,实现赶超。

英国皇家植物园邱园是世界著名植物园。其中保存的五万种植物种子,钟扬一罐一罐数过来,发现居然没有一颗来自中国西藏。他面色沉重,久久不语,回到住处,彻夜难眠。

“别人访学回国,都会带一些彩电、冰箱,而钟扬把我们俩攒的生活费,都买了计算机设备捐给单位。连海关都不相信,居然有这种‘傻猫’?”

“不在乎钱,钟扬在乎的就是时间,分秒必争,每天只睡三个小时。”张晓艳说起“一根筋”的丈夫,悲伤和自豪油然而生。

那么钟扬的钱去哪儿了?他办公室塞满两抽屉的票据就是明证。钟扬带领科研团队,长年出差办公开支几十万元,本来可以报销,大伙也以为费用问题已经处理了,可实际上,是钟扬自费报销。十几年前,钟扬组织“西藏大学学生走出雪域看内地”活动,八十多人从西藏到上海参观考察,开支三十多万在哪里报销?钟扬又自掏腰包。

在西藏大学钟扬的小宿舍里,挤了五六张床,厨具、被褥等生活用品,以及新鲜果蔬小吃,一应俱全。钟扬随时为同仁同道,包括为外国科学家提供食宿。省钱省时省心,钟扬从小练就的厨艺派上大用场。在做饭吃饭间,他与人谈科研谈人生。“我这是免费旅馆、免费驿站,尽管来呀,最多的一次住了十五人呢。”

钟扬表哥、邵阳学院副教授吕放光也说钟扬热情、健谈,幽默中包含“一根筋”,心中装满亲情友情爱国情,唯独没有自己。

他回忆:“2009年我去拉萨看钟扬,在西藏大学宿舍里等他,他晚上十二点还没回。我想添衣服,可翻箱倒柜,没找到一件像样的,最好的是一件一百多元的扎绒马甲。”

“2015年,钟扬突发脑溢血,被抢救过来。我是医生,几次与他交心,说他再也不能去西藏了。但没过多久,他又偷偷申请第八批援藏。”

“我们知道他是‘空中飞人’,一般不打搅他。可是2012年3月,我父母八十大寿,他竟然带着三十斤牦牛骨头和风干牛肉,从拉萨辗转上海、南京、长沙航班,然后坐大巴中午12点赶到邵阳,所有人都瞪大惊讶的眼睛。他呢,给老人打几个拱手,敬几杯酒,问候家乡亲人的情况,午饭后,又匆匆飞回上海。”

钟扬的“一根筋”是有源头的。钟美鸣曾官至副厅,但举手投足之间,显得真诚直率,爱憎分明,始终保持泥土的芳香。家中所有木质家具,都是四五十年前从老家运来木料,在黄冈定做的,衣柜里的衣物、所有床单被套都是旧货。钟扬读大学的“黄被”,钟美鸣还在用,只是从盖被变成垫被。手机还是前几年花几百元买的。唯一时髦的,是几年前钟扬给购置的四十二英寸液晶电视机。

八十二岁的二老,穿着朴素整洁,吃得简单清淡,烧水做饭,洗衣采购,一切都是自理。每餐吃饭,桌上都摆着小垃圾盒,这是二老利用废报纸折叠而成的独家“专利品”。

可是接朋待友,支援家乡,钟美鸣、王彩燕一定会慷慨解囊。2010年,丰田乡故里坪村修路,钟老夫妇一次捐款四万元。同学同乡同事,如遇困难,他们有求必应,出钱出力。

钟扬遇难后,有个同学在同学群里呼吁捐款,两个小时就捐了几十万元,张晓艳闻讯马上制止。钟扬的交通事故赔偿金一百三十八万元,一家人商量后决定全部捐出来,成立“复旦大学钟扬教授基金”,用于奖励沪藏两地的优秀师生。

天妒英才

2017年9月25日凌晨,在结束内蒙古城川民族干部学院的讲座后,钟扬乘车赶往银川机场,行至内蒙古鄂托克前旗地段,遭遇一场车祸。钟扬的生命定格在五十三岁。

不知何故,倒头即鼾的钟美鸣,突然一夜失眠。想起昨日微信发给儿子的一张二老近影,儿子马上点赞,于是7点,再用微信发了十几张给儿子。8点,二老照常去户外活动,有说有笑。下午3点,钟美鸣看看手机,怎么还不见儿子回音?是啊,儿子太忙,晚点回复是常事。

可是二老压根没想到,他们的儿子钟扬,此时已不在人世了!

在银川殡仪馆,钟美鸣看到钟扬,除了眼角有点血迹,睡得那么安详,他很久很久不见孩子睡这么香了。

5月2日,是钟扬生日。这个记在心头多少年的日子一天天临近,钟美鸣、王彩燕看着日历,看着给钟扬最后一次发的微信,知道再也不会有回音。看着亲戚朋友、社会各界给他们发来的慰问,看着大毛小毛的最新作业,还有侄孙女、研究生钟桂香发来的最新论文,二老步履蹒跚地走到阳台,不停地给花儿松土、洒水、修枝,慢慢地抬起头,凝视着远方……

(编辑 刘振华 )

(《邵阳日报》2018年7月2日四版;湖南省副刊作品好新闻奖金奖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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