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底层深处采访

20多天风风火火的“地下百里行”采访结束了。我拖着象散了骨架似的身子回到办公室。没想到对这组报道反映强烈的读者来信已堆满了一桌,我强打精神拆阅这一封封信件,其中有一封是一位电大新闻专业班的女学生写来的。她在父母的婚变、本人的失恋、学业的受挫、工作的不顺等重重打击和困扰下,几乎走上永远的“解脱”,但读了我的《地下百里行》系列报道之后,却使她改变了对生活的态度。

我的第一篇报道开头是这样写的:“如果有一双神奇的手,将地表这个盖子掀开,披现在人们眼前的,必定是一幅奇特斑斓的图画。每一座矿山,就是一座地下城;每一座地下城,都是一座金山。”这位女学生在信上说:“我也有座被埋藏的金山,发掘地下金山的手应是我自己。卢老师,我要奋发,我要拼搏!我要……”从此她振作起来。在以后两个多月里,她以惊人的毅力,不但通过了毕业论文,面且补考及格所拖欠的6门主课。她获胜了。

这件事是我始料未及的。回想起那些天白天钻洞子,晚上“爬格子”的艰难生活,在读了眼前这些读者来信之后,一切辛苦,疲劳都过去了,只从心头升起一丝惬意的欣慰。

我继1987年秋骑自行车翻山越岭到少数民族地区采访两个月后,1988年秋,我又用20多天时间,对全市21家各类矿山井下进行一次系统的采访报道,地下行程累计达5万多米。

正如2500年前希腊神话所说:普路同既是富足之神,他生活在地下,拥有不计其数的财富;又是地狱之神,他隐匿的一处处宝藏,也是一座座地狱。辖九县三区的湖南省邵阳市,是个地下资源相当丰富的地区。仅新邵县龙山就有八条金矿脉带,其中二号脉蕴藏的黄金金属量有两吨多。隆回县有一座名副其实的金山,蕴藏量无法探明,但有一个令人咋舌的事实:发源于金山的辰河,由于砂金俱下,沿河数百里每年淘金上万克。伴生金矿的各种金属矿资源丰富,非金属矿也多,煤,几乎遍布全市地底层。有了这么多的资源,可开采条件相当恶劣。全市大大小小一千多家煤矿,都并存着瓦斯(超级)、顶板、水、火、粉尘五大恶神,要到这些矿区采访,确实是要冒一些风险的。启程时,年届古稀的母亲拉住车门,千叮咛、万嘱咐,我故意说:“我的命作价5000元卖给保险公司了”(保险公司免费为我办了5000元的人身意外伤害险)。嘴上说得很轻巧,心里多少有点那个。前几天,本市有一家小煤窑瓦斯爆炸,当场就死了11人,想起那些惨状,心里就发怵。

危险固然存在,辛苦自不待言,不过我想,全市4万多名矿工不是每天都处在艰苦之中吗?我只是去作一次采访,又有什么值得前忧后怕的呢。我给自己订了个严格要求:每到矿山必到井下;每到井下必到采掘面。每到一个矿区,下井前,我们先脱得一丝不挂,再换上硬郴郴的纯棉工作服,戴上沉重的矿帽,穿上齐膝的水靴,然后往地球肚子里钻。第一天市煤炭局局长李嘉琛陪同我到肖家冲煤矿,到矿山时已近正午,他劝我第二天再下井,我坚持立即就下去,这一天就在地下跑了7000多米。当我们从通风巷攀登一千多级阶梯回到地面时,除了眼珠在转动外、周身都是黑的。有人断定我几天内要瘫在床上起不来,可接连着几天我都在地下拱几千米,并没有瘫倒。

宋家塘煤矿是全市最早面向社会招标承包经营的矿山,因恢复生产时间不长,原未列入采访计划。新矿长打听到我的行踪,盛邀前去采访。这家矿已在三个掌子面回采,生产条件极差,许多巷道仅五六十厘米高。那天上午,我们硬是跪着爬行6000多米,许多小巷狭窄得身子要紧贴地面,象乌龟一样爬行才能通过。这些小巷不通风时,又闷又热,令人窒息;通风时,煤灰对着头扑打过来,眼睛都睁不开。小石块索索地往下掉,打在安全相上当当作响,上了矿井一看,裤子磨了个大洞,膝盖流了血。为了不影响采访进程,下午,我又爬了绝对垂直高度达550多米的创业井。

在石江煤矿,恰逢老寨矿井穿水,淹死1人。矿负责人说:“老寨别去了,看一看英雄井就算了。”但我随抢险队伍一起下到老寨矿井。矿工说:“你是在端头第一个记者。”

武冈县文坪镇是个大煤田,私采小煤窑星罗棋布。这些小煤窑都是采用原始掠夺方式开采,对矿资源破坏很大,而且死人的事情是经常发生的。我要求去看看,当地干部一再劝阻,因为这些深不可测,既不通风,又不通电,直径一米左右的主窑,靠自制的手摇木绞车,挂一根筷子粗细的钢丝绳提升。下窑时,要双手紧抓钢丝绳、一只脚踩在番箕里,一只脚控制方向,上面两个人慢慢松绞车,够玄的。但我为了掌握第一手资料,还是说服了关心我的人,冒雨访问了小煤窑最多的罗家榜村。在这里的小煤窑里,我看到了人们意想不到的情景:水桶般大小的洞穴,落后的生产工具,原始的采掘方法,从贫困地区招来的童工……看到这番情景,我似乎觉得世界倒退了多少世纪。

采访是为了写作服务的。随着地下行程的延伸,如何搞好列为报社“重点工程”的这组系列报道,逾增添心头的重负。对于《地下百里行》这组系列报道,在采访之前,虽然对总的指导思想、基本轮廓,发稿规划都有过研究,但微观的篇章具体采写内容,只能建立在采访之后。比如,我采写的系列报道之八《“有水快流”的反思》,就是在采访了罗家榜私采小煤窑后有所感触才写的。邵阳市狂采滥挖地下资源的情况相当严重。龙山金锑的矿区内,有35家私采小煤窑在盲目开采,由于缺乏全局观念和整体规划,往往挖一点,伤一片。武冈县文坪煤田的400多家非法私采小煤窑与两家国营矿争资源。国家投资上十万元修建的标准化矿井的龙坪煤矿,原规划设计服务87年,由于私采煤窑的“四面楚歌”和“左右夹击”,服务年限将减少三分之一,而且目前这种状况还有增无减。邵阳县私采小煤窑每年死人都在百数以上。

为什么会出现这种状况?根子就是“有水快流”这一错误的口号。在1988年秋李,对“有水快流”这个口号还无人公开表示过反对意见。我在处理这一篇稿件上,虽然尽量用事实说话,但一时也吃不准,报社领导开始也拿不定主意。我与市煤炭局、矿管办的同志商讨,他们支持我否定这一口号,经过努力,稿件还是发出来了。事实证明采写这一稿件是正确的。一个月后,国务院就下文加强对地下资源、特别是对稀贵金属矿的保护,坚决制止乱采滥挖风,并明确否定“有水快流”的口号。

从1985年以后,国营矿区大批家属按“农转非”的政策涌入矿山,在就业、上学、住房上给矿区带来很多困难。原来,我打算针对这个问题写一篇反映矿区“三难”的稿件,呼吁有关当局帮助解决。可是,我到牛马司煤矿采访时,发现这个矿一些前几年“农转非”的家属现在又要求“非转农”,自愿回到农村,有的户甚至将全家户口都迁回去了。这倒是件新鲜事,引起了我的好奇。为什么这些家属当初迫不及待地“跳农(龙)门”,而现在又眷恋农村?我访问了一些家属,原来她们看到农村形势越来越好,与其在矿区受窝囊罪,还不如回到农村好。这不是典型的形势教育好材料吗?于是我改变主题,写了一篇《昔日向往城镇今日眷恋农村牛马司煤矿25户家属主动“非转农”》的稿件。领导和同事们说这一“反弹昆琶”弹得好。之后,这篇稿件被评为湖南省1988年好新闻一等奖。

不寻常的地球深处采访结束了,留在记者办公桌上的收获是:一本《地下百里行》报道专辑:20多种采白井下的矿石标本。

在邵东石骨矿井下与矿工们在一起。左二为作者本人。

关闭